这家旅游基地的总部设在~莫斯科(Moscow)~ ,几个莫斯科人投资建造和经营,雇佣当地拉普兰人管理,官网的唯一不足是没有英语切换,我只能通过网站给出的邮箱和负责人联系,好在他们的英语水平非常好,而且回复速度也够快。大概通过五六封邮件就和Anna敲定了抵达时间和具体价格,~摩尔曼斯克(Murmansk)~ 包车前往lovozero的单程价格是3300卢布,20公里雪地摩托价格单程1600卢布,而一个人在基地的住宿加一日三餐则是2900卢布。
雪地摩托慢慢行驶过~洛沃泽罗(Lovozero)~ 上的小路去往东南方向,起初的速度很慢,我也满不在乎地躺在木制拖挂里,身下铺着整张驯鹿皮,而等到开始穿越冰湖的时候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大意,速度瞬间提升到四十迈以上,北极风在耳朵边呼啸而过,碎冰碴子被雪地摩托的履带粗野地甩向后方,不偏不倚全部拍打在我脸上和身上,这力量大到疼痛,无法睁眼,我赶紧用肥大的衣袖遮在面前,纵然用尽一切防护措施也难免会感到脸部的寒冷和寒风冲击,不过在后面几天但凡乘坐雪地摩托,我就聪明地侧过身子呈睡美人的姿势,这样就可以完全避免伤害。
穿越在北极冰湖上的一路美景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画面是很难用单纯的词语可以形容的,有些恐惧,又极度震撼,天空和地面基本上是同一种色调,况且也不能称之为地面,宽阔的湖面周围是群山环绕,白色的山上有一片片深色植被,山峰上空被夕阳映到淡红,而另一端的天空和湖面则呈现出诡异的蓝色,可以说我这辈子没有见过也不会想象到这番景象,感觉自己正身处在另一个世界中,整个人瘫坐在拖挂里,脑子基本上是一片空白,和眼前的景象同一个颜色,也多亏了对面驶过另一辆雪地摩托,飞驰着从我身旁经过,短短的几秒钟相会,我看到拖挂里没有货物也没有其他游客,而是一只哈士奇淡定地坐着,和我对向而望,也就是和它深情的眼神匆匆地一瞥,又把我的感觉从河外星系拉回到地球上。
抵达旅游基地的时候天色已晚,我抱着行李快步沿着木板小道走进屋内,被白雪覆盖着的巨大木屋,也看不见是什么颜色的,此时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只需要一个壁炉来加热我已经冻到发麻的身体以及结冰的衣服,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大厅桌子上竟然还摊开放着一整张带脑袋的熊皮。
木屋内部设有三层,狭窄的楼梯踩上去吱吱呀呀的,斜面的房间里有暖气提供热量,其他设施和普通旅店没什么区别,只是身处无人居住的地区,没有手机信号和网络是最麻烦的事情。
简单整理完行李之后我就走遍了建筑内部的所有角落,确定我是这里的唯一游客之后便淡定地在餐桌前享用刚出锅的晚饭。我对肉类非常挑剔,除了牛羊鸡肉之外几乎谢绝一切荤腥,对水产品更是列为黑名单之首,但这里除了鹿肉之外只有鸟类和鱼,我在这三天里已经做到超越自己的承受极限,勉强吃了点鹿肉和鸟肉,对于盘里的鱼肉,我宁愿只啃面包泡杯茶。
在这个温暖的北极木屋夜晚,我和三位工作人员中唯一会说英语的扎哈罗夫聊得颇多,从开始的普通聊天变成后来的边喝边聊,甚至他把自己珍藏的200美金一瓶的伏特加都拿了出来,我们一口一杯说着“dosta”,聊着他曾经在阿富汗战场的往事,壁炉里的火苗发出滋滋的声音,身后张着嘴的棕熊皮安静趴在桌子上,电视里放着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伊戈尔弹着吉他,谭雅则深情地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50岁的安德烈·扎哈罗夫是一位曾在克格勃工作的拉普兰人,负责带领游客进行户外活动,旅游基地里的大管家,作为特种兵上过阿富汗战场,只负责近身击打和擒拿,不开枪杀人,也就是俗话说的“只抓活的”,他还特意重复很多遍他从不杀人,而且痛恨杀人,所以现在活的还算不错……退伍之后作为滑雪老师任职在中学校园里;除了阿富汗之外没有去过别的国家;在他的眼里,不喜欢热闹复杂的莫斯科和~圣彼得堡(Saint Petersburg)~ ,只偏爱拉普兰地区和摩尔曼斯克州;前妻不幸去世了,现在带着一儿两女和带着两儿一女的女朋友一起生活在Lovozero,组成了一个大家庭;他的女友十分爱笑,而且喜欢中国人,扎哈罗夫特意把电话给我,我说英语她说俄语,我们互相都听不懂对方,这个女人却用她的笑声占据了短短几十秒通话时间的一大半;有一次我递给扎哈罗夫一个巧克力派,他严肃地说:“不不,这是给小朋友吃的,我是拉普兰人,我得杀鱼宰鹿”。
伊戈尔在基地里负责日常维护和修理,扎哈罗夫的好帮手,每天和扎哈罗夫一起去湖上凿冰捕鱼,在一次夜晚外出捕鱼活动里,我和伊戈尔一起凿冰撒网;他的吉他弹的特别好,但是没谱子就弹不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砍柴,以供给基地取暖,有一次我从他手里拿过斧头,试着劈柴,木头在户外被冻得像石头一样硬,使尽浑身力气一斧头下去也仅仅只能砍出个凹槽来;第二天的壁炉断火,伊戈尔跪在地上用了两罐火枪才把壁炉点着,北极的树木砍回来就带着雪,湿木头极难燃烧,我配合着他用纸板在炉外扇风,动作一出,不自觉地就能脑补出羊肉的香味。
伊戈尔的老婆谭雅极富艺术细胞,但凡音乐一起,就能一边唱歌一边扭动身体;和男人们一样每隔一小时就要喝点伏特加,再抽支烟;在基地里负责后厨和打扫卫生,经她手里的饭菜质量没得说,食材虽有限,但味道和卖相简直就和下趟馆子一模一样。
在这个北纬68度地区,十二月初的日照时间只有每天五个小时,我会在这有限的明亮时间里进行一些户外活动,而晚上则专心致志做守夜人等待极光出现,其实已经足够幸运了,在第一天晚上窝在壁炉边看电影的时候,扎哈罗夫兴奋地跑进来招呼我,嘴里不停说着“Aurora”! 我赶忙穿上衣服拿上设备跑出门外,只见天边淡淡的绿光随风飘动,但当晚的极光微弱,肉眼也仅仅能够在一片漆黑的夜里看到些许的光亮,准备相机和三脚架花费了我很长时间,但不论我如何曝光都无法拍出女神真正的绚烂面目,又等待了大约一个小时,直至完全没有绿色影子,天空却飘起了雪花,不得已悻悻而归。
扎哈罗夫驾驶着雪地摩托载着我,奔赴二十公里以外的萨满人居住区,明亮的正午是一整天里难得的有效利用时间,在这一路上我看到了最极致的北极风光,成片的针叶林覆盖在山峦上,铺满白雪的冻湖湖面几乎与天边相连,太阳只会爬到30度的地方而不会升上头顶,斜阳把前方天空映成一片橙红色,美中不足的是当天乌云密布,就像一块幕布遮盖了整个头顶,使得周围雾气腾腾,就像身处一间桑拿房。孤身处于这种广阔且不可思议的环境里,在感慨生命的渺小的同时不经会把某些未知当作假想敌,这一路上我就一直在脑补着如果遇到北极熊袭击该如何应对,以及雪地摩托和北极熊的速度关系等等,但好在从扎哈罗夫那里得知各种熊类已经冬眠的消息,悬着的心才稍稍平复些许。
当天的浓密乌云断送了极光出现的全部可能,但从晚上七点开始,我还是不卑不弃地每隔一小时就出门一次,但这一整晚的努力都只是徒劳无功,相机调好预设架在三脚架上,强光手电置于门口,以便于在极光出现时我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穿戴整齐奔跑出门。但可惜相机还是孤独地在门口站立了一个整晚,任凭门外的北极风吹打在房子上发出“呜呜”的声音。
起床之后习惯性地出门看天,在身处这里的第三天里,我果断放弃任何室外活动,从吃过午饭开始便扛着三脚架拎着相机去往基地旁边的冻湖上,拍摄了一些长曝光照片,也惊奇地发现冻湖上居然可以连接手机信号,基地提供的防寒服足够抵御冻湖上强烈的北极风,但很显然必须背靠风吹来的方向才不至于使自己的脸上挂满鼻涕和眼泪。
我根据第一天极光出现的方向开始研究当晚出现的几率,通常情况下极光出现必须满足几个条件,一是高纬度地区,二是当晚天气晴朗,三是气温必须很低,四是运气,缺一不可。北极地区的天气变幻莫测,在我接近三个小时的观察里,北极的云层飘动速度特别快,就像被人按了快进键,当时的天空万里无云就像明镜般通透,在太阳基本褪去的时候呈现湛蓝色,但就在我站在湖面上万分欣喜的时候,看到风吹来的北边天空出现大片乌云的一角,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等词语顿时涌上心头,赶快趁着乌云还没遮盖开来拍了几张流星的照片,在这里想要看到流星简直是易如反掌,单凭肉眼就能察觉到运行的轨迹,某些流星一闪而过,有些却像慢动作般淡定地划破长空。好在将要出现的乌云只是上帝跟我开了个小玩笑,乌云的另一端重见星空,那感觉就好似慢慢掀开盖头布,露出新娘美丽的面庞。
谭雅把做好的俄罗斯薄饼端到我面前,我用勺子在蜂蜜罐里盛着蜂蜜,但直觉仿佛在这一刻告诉我先出门看一眼,再回来享用美味不迟,事实证明这是我有生以来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就像一只扑向猎物的野兽,我扛着设备兴奋地驰骋在厚厚的雪地里,全然不顾周围略微恐怖的一片漆黑,更顾不得鞋带都没来得及系,眼前的景象简直震撼着我的一切感官,极光来了,范围和强度都大到爆炸,单凭肉眼就能看到划破天际的绿色丝带,随风摆动着,飘荡着,就像看到了上帝的眼睛。来不及研究构图,在一片漆黑的环境里随便感觉着前景里有一棵树,就跟上一通曝光,任凭冷风呼啸,就这样跟随着女神的脚步换了一个又一个位置,只为能拍到她最美的容颜。
“人,其实总是在潜意识中,透过自己的内心浏览风景。极光的奇妙光芒所诉说的,或许就是每个极光凝望者心里的风景。”——星野道夫《在漫长的旅途中》。
直到一个月后写这篇游记的时候,我都无法用最准确的词语形容当时看到极光的感受,纵然中文的博大精深也无法诠释当时的心境,我就跪在雪地里用身体为相机挡着风,等待一个又一个十秒曝光,女神终究是神,就像一种超脱一切的力量在空中俯看着自己,随风飘动的绿光就像女神在天际舞蹈时摆动着的裙角。挂于天幕,令我心生敬畏。
醒来的时候感觉嘴角都是挂着微笑,半夜吃掉的冰冷薄饼似乎都是美味佳肴,当人生中一个小小愿望实现的时候,想哭,想笑,一切前期准备都是值得的,一切付出都是有回报的,“女神的眷顾”一直充斥着我这几天的内心世界,已然足够幸运。
接近中午的时候屋外顿时下起了暴风雪,巨风简直能把我吹个趔趄,雪片夹杂着冰雹猛烈地打在脸上,疼得跟刀子一样,虽然感觉有些夸张,但身处那样的环境不由得使我想到这仿佛就是女神的信号,适可而止,可以离开了,扎哈罗夫帮我预定了轿车再次前往摩尔曼斯克,一个小时之后我将行李塞进雪地摩托拖尾里,站在雪地上和谭雅告别,伊戈尔则拿着相机向我挥手,基地里的两只狼狗摇着尾巴在我身边转圈,在三天时间里遇到了美妙的事情和有趣的人们,一切付出和等待都是值得的,圆满,不虚此行。
司机送我到摩尔曼斯克火车站,在其他人的帮助下买到一张二十分钟之后前往圣彼得堡的卧铺票,这个北极最大城市的火车站和他的机场一样小。入睡之前的每一次停靠我都走下火车拍一张小站的照片,相比看惯了国内春运的惨烈,黑夜里的站台多了一分安宁,三三两两的乘客上车下车,几分钟过后满是积雪的站台上便空无一人,剩下的只有一列红色火车以及照亮雪花飞舞的昏黄路灯……
圣彼得堡——“至少在彼得堡,没有什么比涅瓦大街更好的了”
火车稳稳停靠在拉多加火车站,圣彼得堡迎接我的是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饥肠辘辘地我背着行李走出Pushkinskaya地铁站,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几辆敞亮的末班电车缓缓驶过小雨不停冲刷着的水泥路面;偶尔能够看到几个行人撑着雨伞快步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酒吧藏身略显古老的建筑里,随着年轻人的进进出出,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现场音乐声;汽车规矩整齐地停放在路旁,红绿灯却依然在空无一人的道路旁卖力地工作着。如果不是随处可见的俄文,我会觉得这里就是印象里的欧洲。
办理完入住手续,我背着厚重行李吃力地顺着环形楼梯爬向最高层,四层建筑的内部灯饰密集,照亮着这栋略有年代感的古老建筑的每一个角落,干净暖和的房间,喷涌而出的热水,柔软的床垫,以及窗外清新的空气,一夜好眠。
即使被时光雕琢了一百多年,我还是觉得果戈理笔下的涅瓦大街最真实贴切:“至少在彼得堡,没有东西比涅瓦大街更好的了;对于它说来,涅瓦大街包括了一切。这条街上还有什么东西不起眼的呢——可以称得是首都之花!我知道,它那些穷苦的和做官的居民没有一个人肯拿涅瓦大街去调换世上的任何财宝。只要一走进涅瓦大街,你就感觉到完全被一种游荡的气氛包围住。任凭你再有多么重要的急事,可是一踏上这条街,你就准会把一切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去。这是唯一的一个地方,人们不是因为必要才上这儿来,不是实利和吞没整个彼得堡的商业利欲把他们赶到这儿来的。”
短短几天时间里,我就步行把~涅瓦大街(Nevsky Prospect)~ 来来回回走了不止两遍,我感觉这简直就是老天爷赐予圣彼得堡的礼物,如果不是人口飞速增长,我相信在这里散步的当地人一定能够碰到几个儿时伙伴或者多年未见的老友。两侧的人行道打扫的干干净净,任凭多少双脚在上面留下印记,军人脚上仿佛要把石板踏烂的厚重皮靴,脑袋不停转向每一个商店外精美橱窗就像向日葵转向太阳似的年轻女人的高跟鞋,穿着破烂麻布长袍的乞丐脚上的肮脏布鞋,像一阵闪电似的奔跑的孩童们脚上的新款运动鞋,涅瓦大街都吸收着他们宣泄着的或强大或柔软的力量。
早晨的大街上飘荡着刚烤出的面包香味,穿着旧衣裳手拿拐杖的老人们不紧不慢地走向教堂,他们身边穿梭着衣着新潮上班快要迟到的年轻人,丝丝白烟从他们手中热腾腾的咖啡杯里向外冒着,神情忧伤的画家懒洋洋地往架子上摆着作品,画中人物的神情却好似从他们脸上移植过去的一样,女服务员打着哈欠拉开橱窗后面的雕花帘子,这些涅瓦大街上的主人们用他们特有的方式和表情与涅瓦河畔清新的空气一起,迎接着圣彼得堡崭新的一天。
等到苍茫的暮色笼罩着房屋和街道,涅瓦大街就又活跃了起来。似乎身处在街道上的一切事物都会被涅瓦大街的美丽和神秘所侵染,无形间增加了几分浪漫气息。灯光给一切东西笼罩上美妙诱人的光彩,有些人低头快步奔向咖啡厅和餐馆,没有闲心细看过路人,似乎还未摆脱一整日的辛劳,脑袋里乱糟糟的;绅士们穿着长长的深色礼服,双手插在口袋里一步一步向前踱着;等待绿灯的人们零散着站在斑马线的两端,一个个细长的身影几乎将要投射到对面的拱桥的石柱上,有的人则会气宇轩昂派头十足地倾谈着即将开始的音乐会或者糟糕的天气;迎面而来的年轻姑娘在路灯的映衬下显得美丽极了,小巧玲珑的线帽下面棕黄色的细长头发在空中飞舞,质地良好的羊毛大衣遮挡不住只比瓶颈粗一些的纤巧腰身,她的眼神只会停留在我脸上一瞬间,而不会像利刃般刺过双眼,我则尽量和她相会时保持距离,内心充满怯懦和恐惧,担心粗鲁的胳膊会把她碰倒,担心一口气就会吹断了造物主的美妙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