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笙欢 2018-09-01 14:32:19

杭州遗梦

她很老了。鬓白如雪,形容枯槁。毫无生气的躺在医院中,伴着监护仪显示的心电波愈来愈弱,她沉睡的时间也慢慢变长,即使醒时,眼眸中也再无昔时的清澈。不记得听了多少次查房医生的叹息了,她在混沌又听到了医生对儿女说她可能…尾音稍顿,那些欲言又止就这样湮没在了空气中。

无妨,她不愿睁眼。把生平在脑海中思量了一遍。儿女事业有成,老伴已在地下等
她。没有什么遗憾的了。想着想着,她嘴角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或许想那么多太费神,她又陷入了混沌之中,昏睡前最后的清明,定格在了一个梨花木的箱子上

杭州遗梦-西湖


 这一天阳光很好,不知怎的她精神格外充沛,在第一抹阳光洒在她的面颊的时候便醒了过来。她唤醒了在一旁守夜的大儿子,说她想回家看看,她想家了。大儿子知道这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面露哀色的打量着她,却不忍心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带她回了经别多日的家。

好些日子没回来了,她看着门口落满了灰的信箱,有些恍惚。她的晚年并不安逸,年轻时候的病根与劳累,都在这个时候侵入她的身体,让她成了医院的常客。不过此时,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很久没有像今天精神好了,她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她让大儿子去了一旁,自己小心翼翼的从保险柜里取了一个很精致的梨木箱子,慢慢抚摸着那些古老的花纹,郑重其事的打开,用指腹轻轻摩挲里面泛了黄的照片,坐在了藤椅上。她如同少女一样脸上带着红晕,沉浸在了回忆里。

  

杭州遗梦-西湖


那些照片也没什么不同,依稀可以辨得是在杭州拍的。儿女们知道妈妈喜欢摄影,也拿过很多摄影奖。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张照片被她这般小心翼翼的保存。问其原因,她总会笑着说,因为这里盛满了她的青春。

  ——那真的是好多好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不过十八九,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了一个白衣青衫的江南少年。如八点档电视剧一般,爱而不得这样的狗血剧情在她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那时她真的是年轻,真的是孤勇。一腔热血就踏上了去他城市的征途,去看了看她的意中人生活的江南水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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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方向感一向很差,加之对这个城市又不悉熟,不一会就迷失在了车站附近。此时杭州下起了雨,并逐渐加大,不一会儿就把她全身上下浇了一个透。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极其敏感的她发现只有自己是一个人,莫大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她就漫无目的的走着,在车站一直转圈。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到了那家旅馆。

  之后他与她一直未联络,她也一直在奔波。从早到晚,她忘了吃饭,不知疲惫。一直在走走走,想在离开前把这个城市都逛一遍,多走一些他走过的路。晚上她不敢熟睡,一直攥着手机痴想他会来消息。她是一个极为孤傲的女孩子,即使来这个城市的目的是为了他,即使她现在把自己弄的很狼狈。她也不会主动联系对方,也不会胡搅蛮缠让对方来见自己。她就在夜里一次次看着手机,嘴角泯出一个坚毅的弧度。他们余生终是未能再见,她口中的好久不见,也终是未能对他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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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在这个城市的明信片店里提笔写了我奔赴千里,却没能见到你。写的时候手在微微颤抖,顿了好多次,不忍点下最后的落款,不忍心再看。付好钱后,她便把这张明信片扔到了垃圾桶里。逃离般地跑了出去。

 该走了,买上返程的票之后,她的心变的空落落的。
  
黄昏,她踏上了回家的路。来时她哭了,来之前的很多夜晚她都哭了,三更里的思量是最为折磨人的。走时的她把后背挺得直直的,略带僵硬的进了车站,与其他客者别无二致。只不过她眼圈稍微红了。

杭州遗梦-西湖



之后啊,她这段经历再也没有向别人提及。她变得很乖巧,很懂事。敛了所有的锋芒与张扬。仿佛在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年少轻狂。她考研究生,考公务员,化着得体的妆,接受家长安排的相亲对象与工作。把一切的躁动的因素都压了下去,把一切的想做变成了应该做。

此时的她应该是别人想看到的模样,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一切都很完美,她忽略了那双眸子再也没有以往的朝气,扯出一个笑,走出了家门。

只不过她悄悄去冲洗了一些照片,视如珍宝,放在盒子里落锁,又放在保险柜里。谁会在意这一些呢。有的时候,连她自己抚摸照片的时候,那些地点她还要想很久。记忆中她的青春就一点点在江南晕开,朦朦胧胧的看不分明。

她变得愈发温柔与成熟,之后的人生像是被彩排过,她过的愈发讲究。那些曾经牌子都不识的奢侈品,现在她可以毫不费力的认出并买下。只不过有时她上班被堵在路上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看看天空,记忆里杭州的那片天空与此时的天空重合在了一起,她愣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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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粉色系退出她的衣柜,高跟鞋代替了平底鞋的位置,化妆品与护肤品的瓶瓶罐罐占据了她梳妆台的半壁江山,她一次次被孩子们喊阿姨喊的习惯了不会再去纠正。这些无法忽视的细节都诉说她不再年轻了。某次相亲会上,她望着对面那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兀自问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如果我越了千百里寻你,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会推开一切事情来接我吗。那个男孩子愣了一下,涨红了脸手足无措的说会的。她噗嗤一声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哽咽了,水到渠成般,两个人走到一起。长辈对这门婚事也是中意的。她找不出不跟他结婚的理由,她等不起了,也耗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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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了自己的家庭,两个人一起在市中心购下了房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一男一女,正好凑出来一个好字。旁人都羡慕着她的生活的美满,她以及也觉得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不过有时候,她看着那些十八九的姑娘,会不由自主的羡慕她们如花的年纪,恍惚间会想到曾经如此疯狂的那个自己。会想起了她曾用无数次颤抖的声音对他说“我真的不是一时兴起不是胡闹去喜欢你去追你,没有哪个女孩子会用自己的青春胡闹的。”即使是现在想来,她的心仍还在悸动。当时那些话,她是如何大胆的说出口的。


  她于年轻时沉迷在江南的烟雨中,轰轰烈烈打马走了一番。而今杨柳都垂垂老矣,她在杭州的那些回忆,也被时光侵蚀的只留了几个碎片,斑驳了平生的光阴。

杭州遗梦-西湖


 日子如流水般过着,儿女们都已长大成人组建了自己新的家庭。她和她的伴侣也逐渐老去。终于某一日伴侣在睡梦中离去,她真的成为孤身一人了。看着棺木里陪她走了半生的人儿,她终是掩面如同孩子一样哭了出来。儿女们想让她搬去同自己一起住,被她婉言笑拒了。她说她喜欢清静,实则不想再去奔波了。在老伴走后,她的身体愈发下降。她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或许是看照片看的太久了,她的眼睛有些酸疼。今日来的时候太阳才刚挂苍穹,此时已隐在了山峰后。轻轻阂上眸子,想睁开的时候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想说话微动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她知道自己是再也不会睁眼了。在黑暗吞噬她所有的感官之前,凭着最后的力气,她用手轻轻摩挲了照片。之后,她恍惚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某个少年撑着一把油纸伞,在桥的尽头望着她。少年眸里是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温柔,轻轻说着,我带你回家。

杭州遗梦-西湖



  一个月后的杭州,来了两位面带哀色的游者。其中一个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青花瓷的小罐。不像是游览,他们步履匆匆,日复一日的在杭州城转着。二者的母亲不久前去世了,留下的遗嘱让他们有些奇怪——她死后火化,骨灰装在一个青花瓷的罐里,去杭州转一圈,最后,安葬在他们父亲旁。

  
摄影&闲笔:柳笙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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