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阅贾平凹四十年散文精选集《自在独行》,读着他儿时的故事,突然间想起了我的奶奶。
奶奶在村里的妇女中算是高个子,抡锄、挑担比同辈叔婆要利索得多,尽管干活勤快粗糙但却慈眉善目,脾气极好,从来没有看见或听说过她跟村中间的人红过脸吵过架。我只见过奶奶偶尔会冲脾气火爆的爸爸发火,但每次发火都只是吼爸爸几句就走,要么在门外屋坪要么在别的房间独自嘟囔老半天,从来不会跟爸爸当面针尖对麦芒。每次奶奶和爸爸娘儿俩拌嘴,奶奶都会有好几天正眼都不瞧爸爸,饭快做好时,奶奶却总会催促我们几个小孩去叫爸爸吃饭,总会把最好吃的菜放在爸爸的桌位前,爸爸没动筷,奶奶从来不会允许我们小孩开吃。每次奶奶和爸爸娘儿俩伴嘴,饭桌上的气氛都会显得沉闷,有好吃的菜爸爸会往奶奶碗里夹,但娘儿俩始终默不作声、面无表情,我们几个小孩都会胆战心惊埋头猛吃,快速吃完就开溜。每次奶奶和爸爸娘儿俩拌嘴,不管是事中还是事后,都是妈妈做的调停者和和事佬,当然每次都是爸爸挨妈妈批评的多。
奶奶对妈妈很好,关系亲如母女。奶奶做事粗糙不够精细,妈妈说话,即使责怪,奶奶都会心服口服。要是爸爸说几句,不管事实是否如此,奶奶都有可能会赌气,惹急了还会奚落爸爸“就你命好,娶上个好老婆,要不然你还光着腚呢”。爸爸和妈妈商量事情时,只要有分歧,奶奶永远都会站在妈妈那边,爸爸说奶奶不识道理,奶奶会甩句“道理我不识,我就认我儿媳妇的”,噎得爸爸目瞪口呆。
奶奶喜欢小孩,家里4个孙辈怎么缠她,她都不会轰人。奶奶疼小孩的方法不多,不会象其他人那样有计划地藏些好吃的糖呀饼呀炒花生呀等零食来哄小孩。有好吃的东西,奶奶会一股脑地拿出来分给小孩子们,不论家里家外,见人见份。妈妈看到也不出声,等小孩儿们拿了吃的象打傻的鸭子那样东奔西跑后,才跟奶奶说:“娘,你这种做法就是村里人说的老鼠不留隔夜粮”。奶奶笑了,应了声:“下次留着点”。可是以后每次总还是跟以前一样倾囊而出、空袋而归。
奶奶胃口很好、饭量很大,那时生产队分的口粮根本不够吃,奶奶和爸爸妈妈只好利用生产队不出工的时间开荒种地,种了很多红薯、黄豆、木薯和各种瓜类。家里几乎餐餐都是米饭不够杂粮来凑过日子,不管营养够不够,先把肚皮撑饱再说。奶奶知道挨饿的滋味,总是担心我们小孩饿着,所以总会时不时在蒸饭时为早起放牛、割草的我们捏个小饭团。
奶奶从来不会忘记我们四个小孩的生日。每当轮到小孩生日,奶奶就会煮上几碗汤米丝,四个小孩每人一碗,生日的那位还会特地加上一个荷包蛋。如果恰逢家里的米丝用完了,奶奶便会把鸡蛋煎成蛋皮,给我们四人每人煮上一碗黄酒蛋。当然,生日的那位碗里的蛋皮要稍为多一些。
奶奶因为家里穷,所以逢年过节走动的亲戚很少,无非就是径田表伯、增坑舅婆、苏华大娘、鹤輋叔公这几家。因为奶奶的辈分高,春节都是亲戚来看望奶奶,只有五月节、七月半适逢农忙过后,奶奶才会去亲戚家走动走动。因为都是穷,所以亲戚家的亲戚也少,大家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亲戚走动也是住个一两天一边帮忙干点农活一边唠唠家常。奶奶走亲戚一般都会带上我,因为我去哪都呆得习惯,和亲戚家的小孩能很快打成一片,不会呆上没半天就吵着回家,所以奶奶喜欢带我出门不必担心时间安排被打乱。奶奶带我去得多的,是增坑舅婆和苏华大娘两家,因为奶奶和舅婆、大娘年纪相近,且都是年纪轻轻就开始守寡,经历过同样的酸楚、贫苦、艰辛。她们三人感情特别好,几乎每年七月半过后都会相约好在一家小聚三两天。她们白天一起干些收黄豆、摘花生等农活,晚上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奶奶她们三个老太婆总有说不尽的话题。三个老太婆中年纪大的奶奶和年纪小的大娘略显话少声小,年纪居中、个头矮、长得有点胖的舅婆说起话来象开机关枪,嗓门又大,说什么事都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样子十分可爱。
农村有“七十不留宿”一说。过了七十岁,奶奶除了时不时地带我或弟弟去大姑家小住几天,就再也不去其他亲戚家走动了,舅婆和大娘每年都会来一两趟看望奶奶,每回照样小住一两天,三人一起依然还是继续着说不完的话题。
奶奶的出生地在离我们家有三十多里地的增坑村,上几辈家境富裕,住着具有典型客家特色的九厅十八井围屋。后来家道中落,到她这辈,只有奶奶和两个兄弟。战乱时,两个亲兄弟离家逃难,从此杳无音信。奶奶嫁给爷爷后,认了同村或许还有点远亲的舅婆作为娘家。奶奶36岁生下大姑,大姑蹒跚学步时,爷爷去邻近的长塘街赶集,在罗塘坳把刚刚满月的父亲抱回了家。在父亲蹒跚学步时,爷爷留下老婆子女撒手人寰。奶奶含辛茹苦带着姐弟俩艰难度日,还供父亲上了中学。父亲体谅奶奶辛苦,主动辍学回家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取工分。后来父亲学了中医成了大队的赤脚医生,娶来妈妈生下哥、姐、我、弟四个小孩。奶奶在60岁时,才结束了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在家看管小孩。
1979年,农村合作医疗站解散,父亲在生产队办理了离队劳动的手续和增坑的表伯一起扛锤打石。没石头打时父亲便结伴骑着自行车去江西买烟叶回来卖,无意中在江西省信丰县古陂镇找到了奶奶的四个娘家孙子德斌、德英、德雄、德豪。1980年元旦,奶奶的四个娘家孙儿来家里看望奶奶。父亲买了当年最好的的确卡布料给奶奶做了一身新衣,还到镇里约了照像师,给我们照了全家福。娘家孙儿在家陪伴的那几天,奶奶整天神采奕奕、笑容满面。
三年后,奶奶肺气肿越来越严重,躺在床上的时间很多。奶奶喜欢喝妈妈酿的糯米酒,爸爸知道会加重奶奶的病情不让喝,奶奶天天央求妈妈弄点。出于无奈,妈妈只能背着爸爸三五天烫上二三两煎个鸡蛋给奶奶过过瘾。奶奶或许知道熬不过这年冬天,老早就交带妈妈按风俗习惯安排后事。
果然,当年中秋节过后的一天,奶奶在妈妈的伺候下吃完午饭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享年77岁。
屈指算来,奶奶已离开我们已经37年了,父亲也离开我们11年了。每年中秋节前后,妈妈都会带着我们到爷爷奶奶合葬的墓前,吩咐我们摆好三牲、水果、茶酒、纸钱,领着我们三兄弟及家人,向着墓碑哽咽地说:“爷,娘,我领着你的孙儿看您来了”,说罢便泪眼婆娑地领着我们鞠躬祭拜。等所有仪式完毕临走时,妈妈都会再鞠一躬,含泪说上一句:“爷,娘,明年我还会领着你的孙儿来看您!”
多数时候,我都会借故走在最后,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抬头望着蓝天白云,心里黙念:
奶奶,爸爸,我想你们啦!
Arphone
2020-07-08 00:1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