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呼唤——额尔古纳河的秋(上)
“额尔古纳的水依旧是清甜,饮别了春深又别过时年”
从莫尔道嘎到太平村,是地图上没有的一条土路。两侧是河谷与森林,白桦的树干落了叶子,不知缘由地纷纷向路的这一侧弯曲,像是鞠躬迎接着谁似的。虽然也夹杂了落叶松的黄叶和灌木丛的红叶,但在晦暗的天色下,整个视野都灰扑扑的,了无生机。加之冰冻般的天气,大家都蜷缩在了车上,昏昏欲睡,不再像前几天那样,一看到笔直或弯曲的林间小路,就惊喜地尖叫连连、忙不迭要下车去拍照。
沿莫尔道嘎河谷往西,就到了森林深处的小村——太平。村子就一条街的大小,几十户人家。村前一条小河缓缓流过,村后就是大片的牧场和山林。小小的太平村,在百余年前就已有村民居住,后来有了太平林场,这里也成了林业人在森林深处的一个伐木点和居住点。
今天开始降温了,而早上莫尔道嘎的房间暖气太足,让我错觉地把秋裤都脱了。所以一到村子,我赶忙找地方添衣服。在村里的一个农家烤了一会儿火,吃了一锅热乎乎的面条后,大伙儿慢慢地缓了过来。天气不好,我们的步履便愈加悠闲散漫,在村里晃了一圈后,大家又爬上村后的缓坡,穿过牧场,往山下的树林走去。
而当我们慢悠悠地漫步到第一片白桦林时,在天空翻滚了一上午的浓云竟渐渐淡去了,露出丝丝缕缕的蓝天。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透出来,斑斑驳驳地照在起伏的山峦和广袤的原野之上。伙伴们的情绪立刻也跟明朗起来。
今天下午的目的地,月牙泡子,是看日落的地方,一直阴沉的天气原本让大家都失去了信心。而此刻重现的阳光,分明又给大伙儿打了一针兴奋剂。我们赶紧上车,充满希望地往前赶路。
后面的路更不好走,更加颠簸不平,但这一带似乎温暖一些,落叶松还留着一树一树的耀眼的金黄,西斜的阳光洒下来,金光弥漫。太阳在云后,青色的云彩一缕缕一层层地扩散开去,像绣着金边的墨色绸缎挂在天边。
暮归的马儿成群奔跑过金色的原野,光滑的马背闪着光。
一幕幕如画般的场景,让我们应接不暇,惊叹不已。但我们不敢停留,毕竟月牙泡的日落,才是今天的重头戏,况且看这天象,大概率会有壮阔绮丽的晚霞。 紧赶慢赶,终于进入了额尔古纳自然保护区。
额尔古纳河,又回到了我们的身侧。
眼看太阳在天边渐渐滑落,胡师傅的车速也越开越快,飞似的奔驰。约莫十多分钟后,他利索地把车在一个小山坡下靠边,对我们说道:“赶紧爬上去!”
小武是跑山的健将,胡师傅话音刚落,他已举着他支好三脚架的手机飞奔了出去。我挎上三脚架,也飞快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山坡上跑去。爬到一半时回过头,就看到前方弯曲迂回的河道上,太阳被映出了三个明亮的影子,连同快要挨着山脊线的太阳本身,四颗光亮的珠子连成华丽的一线。
“看,四个太阳!”已经跑到坡上摆好三脚架开始延时拍摄的小武冲我们喊道,“快上来,太阳马上就要落了。”
额尔古纳河的河水在这里转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就如同一弯月牙,宁静的水面倒映着天边的红日与流云。太阳将落未落,把河湾上的树林和远山通通染成了金红,海潮般的墨色云霞在天际翻涌,越来越浓烈的红光和涌动的青云彼此交错,好像跳着华丽的舞步,水面上的红光也随之变幻,游移。
阳光与云霞的舞蹈,色彩变幻。
河对岸,是一个俄罗斯的村庄,古朴的圆木小屋散落,袅袅的炊烟正在升起。
太阳落到了山下,一弯新月不知何时已经升起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皎洁的白色光华映在月牙泡子上,天上一个月牙,地上一个月牙,水中一个月牙。
我们迟迟不愿下山,直到天边的红光渐渐退去,夜空深浓得透出蓝丝绒的光泽,我们这才恋恋不舍地往山下走。
这几天下午接连都是阴云笼罩,但在我们最想看日落的地方,好天气终于如约赶到。
踏着夜色来到了临江。正如其名,小村紧挨着额尔古纳河,是沿额尔古纳河边俄罗斯族后裔聚居的村庄之一。
又黑又冷,大伙儿都不想花太多时间找住宿,正好看到进村路旁有一个亮着灯、开着门的院子,便开了进去。房帘拉开,走出来的竟是一对蓝眼睛、白皮肤的老夫妇,热情地招呼我们。虽然客房里的火还没烧起来,但是老夫妇的亲切友好和他们家大狗的热情,让我们立刻决定住了下来。
院门口竖着牌子“佰亚娜之家”,佰亚娜,就是房东大妈的名字。
若是天气合适的话,临江的晨景是不逊于同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奇乾的。所以,凌晨天还黑着,我和猫猫又摸黑出门,去爬村东的山坡了。
东边的天际线镶了一道金红的光带,天空从深蓝慢慢地变成鱼肚白,山下的房屋、森林、河流,渐渐显露出来。然而,在这骤然降了五六度,早已到达0下的凌晨,站在山坡上的我们两个简直是被冻成了冰块,手脚僵硬,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东山后边的光芒终于红得溢出来了,感觉太阳分分钟就要跃上山头。只是早上的水气依然不够,没有弥漫山谷的雾气,只有额尔古纳河的水面上一团团棉絮似的白雾,丝丝缕缕地在晨光中缓缓升腾。
边境小村临江,在这个明亮的清晨渐渐醒来。
村里沿着主街已经建了不少新房,蓝灰或绿灰色三角屋顶、原木色外墙,沐浴在阳光中,一片金红。然而让我更愿意对准镜头的,却是山脚下留着的一片古朴的木刻楞,木栅栏纵横错落,圆圆的草垛高高地堆起,在侧逆光的晕染下,仿佛让我看到了曾经临江村的静谧安宁的模样。
但我来得还是晚了些。眼前的临江比起我曾经见到的图片,已经改变很多。这些年不少外地人来这里开旅馆、饭店,建了很多新房子,两层三层高的,带着醒目的大招牌。原来的俄式木刻楞也所剩不多了。走在村里,偶能看到一座两座以前留下的木刻楞,带着木栅栏围住的小院,但大都锁着门,已无人居住,只墙上挂一块牌匾:“文物保护单位:临江俄式传统老民居”。
它们就这样简单地被“保护”了起来,却再无生机。
中国的俄罗斯族,主要分布在新疆、内蒙古和黑龙江。在额尔古纳河流域,早在一百多年前,两岸的居民就已频繁地往来于界河两岸,劳作或贸易。现在额尔古纳河一带的俄罗斯族,大部分都是百年多前,闯关东来到此地谋生的汉人与额尔古纳河对岸的俄罗斯人通婚的后代。
佰亚娜大妈的容貌还有明显的斯拉夫人特征,金发碧眼,皮肤雪白,大爷的长相更偏向汉人一些,而他们的女婿是汉族,所以他们的小外孙女(应该是第五代或第六代了)已经基本看不出外国人的外貌特征了。
早饭也是俄式的,大妈自己做的大列巴和野蓝莓果酱,新鲜的牛奶格外香浓,带着厚厚的奶皮。吃过早饭,我们在阳光照耀的院子里与小姑娘和大狗玩耍、荡秋千。他们家的房子基本还保留原来木刻楞的形式,原木搭墙,门和窗框涂成明亮的蓝色或黄色,依旧烧火取暖。俄罗斯族人爱干净,家里被收拾得很整洁,院子里四季有花开放;每年,他们都会把里里外外的墙壁粉刷一遍。
虽然路边的每家住宿门口都立着“俄罗斯族之家”的牌子,但其实很大一部分已经是外地人在经营了。临江的旺季在夏天,过了草原的旺季,天气转冷,那些没有装暖气的客栈就关门了。佰亚娜大爷大妈告诉我们,过完十一,他们也不再经营了。那些外来经营的人也会陆续离开。整个临江到了冬天,又会回到万籁俱寂、与世隔绝的状态。
这几年临江的变化有点大,修了路,扩建了新房子,但刚才看日出回来的路上,我们却很惊奇地看见,在一栋新建的两层的宾馆的院子里,竟然孤零零地立着一座传统的木刻楞。与那些挂着“保护单位”牌子的木刻楞不同,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我们能看到房间窗台上摆着的鲜艳盆花,门口也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个长相华俄混血的老爷爷正坐在门边的长凳上。
在我们上前跟他聊了片刻后,老爷爷亲切地邀请我们进他的木刻楞里参观。一进门,我们几个都震惊了——原来外面看起来小小的、简陋的木刻楞里面竟然是这么宽敞明亮,应有尽有,客厅、餐厅、卧室,一应俱全。雪白的顶和墙,蓝色的木门和窗框,铺着白色花边桌布的餐桌;即使是灶台,也涂成了明丽的天蓝色,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我们赞叹这房间真是整齐漂亮时,老爷爷却遗憾地说道:“不整齐了,老伴三年前走了,不整齐了。”声音里,是深深的落寞和孤寂。老爷爷告诉我们他的祖辈是从山东来到这的,就一代代地留在了这里。他的儿子住在附近的新房子里,但他还是愿意住在老地方。
这个已经上了年岁的木刻楞,在这额尔古纳河边,曾荫蔽了他们一家几代人吧。从山东来的爷爷,从俄罗斯来的奶奶,爸爸妈妈,相携一辈子的妻子,慢慢长大了的孩子,几代人的欢笑、悲喜、回忆,都印刻在了这个小小的木刻楞里了啊。
纵使这边境上的小村已不再与世隔绝,纵使周围都建起了崭新的房屋,纵使外来的游客越来越多,但这些似乎都与这老旧了的木刻楞,与这位沧桑的老人无关。那些艰难岁月的印痕,那些异乡成故乡的往事,那些从未淡退的记忆,早已长长久久地留在了这额尔古纳河上,与河水一样,亘古长流。
临江紧临着额尔古纳河。这里的河面很窄,距离对岸的俄罗斯,真的只有半步之遥。当我们穿过菜地往额尔古纳河走去,离河还远远的,就已经拉上铁丝围栏了。我想起刚才跟老爷爷聊天时,有游客模样的人过来跟他买鱼。老人家拿出一个铁皮桶,里面装了好多条鱼,是他早上去额尔古纳河里抓的。
这河边为了防止人们跨越国境的铁丝网,又怎能拦住这些与河相依相伴了一辈子的临江人呢。
铁丝围栏一直沿河岸延伸,随我们去室韦的一路,隔一段路就有一个警示牌,警示牌上的字令我们每个人印象深刻——“非法渡江,魂断他乡”。不禁让我想起有一年冬天去漠河,冰封的黑龙江连通了边界两边,虽然黑龙江上没有铁丝网,但当地的司机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一不小心就越了中心线走到人家的地界,可能下一秒就被对方哨兵抓了去。
而且,大概因为这几年日益增多的游客,连南山上那块面对着左岸的112号界碑,也不能幸免地被刺铁丝围了起来。
因为独特的历史文化和优美的田园风光,室韦曾是2005年评选的“中国十大魅力名镇”之一,但那时它还是奥洛契那样的一个古朴而美丽的俄罗斯族乡村。然而现在,五颜六色的高大房子完全夺去了它曾有的韵味,室韦口岸、111号界碑和中俄共建的友谊大桥也不能再靠近,它早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成为我们的一个带着遗憾的匆匆“路过”。
从室韦沿着额尔古纳河往南去,就进入了中俄边防公路。也俗称“走卡线”,依次经过九卡、八卡、七卡,一直到四卡。“卡”是过去边境线上设的哨卡。现在,哨卡就只留下了七卡和五卡,其他卡都成了小村庄。
在两三年前,公路还没有修好时,这条边境小道还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砂石路,夏天一下雨就积水严重,处处遇阻,所以过去“卡线”并不好走。
而现在,新修的公路如黑色缎带般向前方延伸,开阔平坦。公路的右侧,蓝色的额尔古纳河平缓地蜿蜒在深秋的原野上,水色那么蓝,那么深,在午后阳光下泛出绸缎般的光泽。
两岸的草地正温柔地由绿转黄,弥漫成温暖而灿烂的金色,牛羊马群悠然自得。雪白的桦树干、彩色的灌木丛,如烟如雾地蔓延,像画家精心涂画的点缀。
我们就宛若行驶在一副流动的色彩饱满的画卷里,坐在车里只能停不住地惊呼、赞叹,一次又一次地请胡师傅找地方靠边,怎么看也看不够,怎么拍也拍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