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是礼仪之邦的传统习俗,或清明或重阳,不同的地方自有不同的时令。
我家乡的父老乡亲多选择在中秋、重阳前后进山铲地祭祖,而相隔百里之遥的娘家则在清明前后。所以,我有幸多年经历两地不同季节不同习俗的祭祖活动,感受不同区域地方特色文化的熏陶,收获两地略有差异的宗族情怀。
阳春三月,虽距清明尚有半月之遥,为免往年遭遇高速拥堵之苦,娘家兄弟商定提前从四面八方赶回家乡齐聚祭祖。
铲地祭祖,我或许不象其他人那么虔诚、执着,我喜欢参与其中,一来是觉得这是祖上留下的优良传统习俗值得后人尊重和传承;二来是祭祖让亲人们齐聚,互通信息,共享暖暖的亲情;三是登山踏青,看看家乡山花野草的蓬勃生机,勾起人们儿时的有趣记忆,使人感受生活的美好和希望。
娘家族人前年集资对开基祖的坟墓进行了重修,在公路旁的半山腰上。原来的上山小路早已长满植物难以辨认,堂兄举起镰刀在前面披荊斩棘,我们这些曾被戏称为垮掉的一代的城里人则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堂兄一路挥汗如雨,我们一路笑语欢声,贱内更是过分,边拈花惹草,边戏称我们是在丛林探宝,根本就没顾及前面早已气喘吁吁的堂兄的感受。
不过,在农村成长的我,此时此刻走在这略显崎岖的山岗密林里,竟然也象妻子那样不但不知疲累反而兴奋莫名。或许此情此景,我看到了曾经多么熟悉的画面,看见了藏在日渐苍老的皮囊下平常难得一见的童真。
山区生态良好,植被茂密,品种多样,形态各异,一年四季花果不断,给物质匮乏年代的孩子们提供了各式各样的自娱玩法和生存历练。童年的时光早已远逝,可那时留下的美好记忆却历久弥新,每当触景生情,总会把那根静放心底的弦撩拨得卟卟乱颤,不能自已。
那刚冒新芽的鲁箕,漫山遍野,齐刷刷地绿成一片。可在我们儿时,它们却没能如此幸运。鲁箕在当时可是农村家庭烧水做饭的主要燃料,还没长多高便成了女同胞们的镰下亡灵,根本就没有自由生长的机会。割鲁箕是女孩子放学后必须完成的家庭作业,每人每天至少两捆。男孩子的家庭作业要么放牛要么挖柴头。个别没生有女孩的家庭,偶尔也会叫男孩子去割鲁箕应急,这男孩往往会被同伴叽笑上好几天。
漆树在山上随处可见,这种植物可是给过我异常惨痛的教训。漆树会让接触它的皮肤过敏,起的疹子红红的一大块,奇痒无比,要用烤过之后的韭菜涂抹才能止痒,才能让疹子消退。如果条件许可,再加上一两碗韭菜炒饭吃下去,会好得更快。馋得发慌的我为了吃上一碗香喷喷的韭菜炒饭,也曾做过自己摘片漆叶往脸上轻抹,等脸上起了疹子便央求奶奶炒碗韭菜饭吃的操蛋事。
被漆树教训的事发生在八九岁时。一天放学后,我和堂兄到一个名叫打石窝的小山坑放牛。小山坑水草肥美,牛放在那里会自动吃草,不用人牵绳看管。百聊无赖的兄弟俩便爬到一个笼蓬上面吹牛聊天。笼蓬里刚好长着一棵漆树,好强的兄弟俩便各自说着自己对漆树有多么强大的抵抗力,越说越玄乎,谁也不服谁。到最后不知是谁提出以搏漆仗的方法来检验到底谁强谁弱。于是,一场残忍的"战争"便拉开了序幕。刚开始,或许是出于对"战争"后果的惧怕,兄弟俩站在漆树的两边隔江吊炮,摘下漆树的叶子和果实,斯文地往对方的脸上扔。后来胆子大了,便扭成一团近身肉搏,直至漆树枝叶全无,两人的脸庞全绿,这才善罢甘休,并排躺在笼蓬顶上各自都以胜利者的眼神互望着对方,努力地咧着嘴尴尬地保持着胜利者的笑容。回家前,兄弟俩到小溪边手捧山泉水相互提醒着把整脸的绿色清洗干净。绿色腿去,脸庞一片绯红。我们这才意识到这回可能把祸闯大了,回来的路上,一直都在商量着如何在父母面前上演漫天过海的把戏。
当晚还好,吃饭时微弱的煤油灯没让父母发现我脸上的异样。可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脸上的奇痒折腾醒。上早课时,班上的同学围着满脸红疹的我和堂兄就象看耍猴子似的,兄弟俩一边要忍着难以言表的奇痒折磨,另一边又要面对同学千奇百怪的嘲笑戏弄,心里好不委屈。
到了中午,脸上的疹子已肿成一片,眼睛都己快睁不开了。中午回家吃饭,奶奶被吓了一跳,问明原委,便赶紧烤了韭菜把我的脸涂成绿一块红一块的,还特地单独炒了一大碗韭菜饭给我吃,馋得哥哥姐姐直流口水。下午整个脸肿的象个猪头,上下眼皮粘在一起,不用手指掰开就根本看不见东西。学是上不成了,牛也不用放了,韭菜饭的馋也解了,可奇痒无比的难受劲折磨得我坐立不安、欲哭无泪,打心底里直后悔昨天的"英勇无畏"。
傍晚时分,去墟镇赶集的父母回来,奶奶把我的情况跟在大队做赤脚医生的父亲说了。父亲忍着火气把我从床上拉到厅里,点着煤油灯在我脸上看了又看,又从药箱里拿出听诊器扣在我胸口上听了又听,详细询问了我和堂兄昨天搏漆仗的整个过程及昨晚以来脸蛋的变化情况。之后如释重负地对满脸担心的妈妈和奶奶说,这小子死不了,每天烤点韭菜涂抹几次,让他长点记性,韭菜炒饭停止供应。哥哥姐姐在一旁幸灾乐祸,拿着父母买给弟弟的玩具苹果骗我取乐,气得我牙根发痒可又不敢吱唔半声。
晚饭后,大娘牵着同样成了"盲人''的堂兄过来找父亲,父亲同样拿出听诊器给堂兄听了又听,告诉大娘没啥事。之后大家坐在厅里象开故事会似的诱逼我和堂兄昨天的''英雄事迹",一边详细询问具体细节,一边笑着数落我和堂兄的愚昧无知,羞得我和堂兄无地自容。
这件糗事虽已过去四十多年了,可它作为我和堂兄的笑料还一直留在兄弟姐妹们的记忆里,逢年过节聚在一起,哥哥姐姐们还会拿这事涮上我和堂兄一把。现在看到漆树,恨意早已不见踪影,甚至乎还会莫名其妙地萌生一丝不可触碰的亲切和感激。
祭祖的路上,我还有幸看见农家菜地边上种着的一株烟叶,那可是近几十年连乡下也难得一见的东西。儿时,在家乡只有少数勤快节俭的房叔,才会在屋角边上种上一两株,等烟叶老熟了摘下晒干,卷成一团用磨石压扁压实,拿出锋利的菜刀切成烟丝,用买来的烟纸卷成喇叭筒状的烟卷,抽这种自种自制的原味烟卷,既可过足烟瘾又可省下不少银元。但自种烟草的人毕竟极少,一方面或许是这么做有点繁琐,另一方面或许农村的人更爱面子,把赚取烟钱作为男人最基本的尊严,普遍认为连烟钱都赚不来的男人是没出息的。
这种开着成簇白花的植物,在我家乡俗称"火炭仔",娘家人称之为''乌筒饭"。儿时食不裹腹,放牛砍柴的时候,便经常在山上摘些野果子充饥,"火炭仔"虽然核大皮薄,有嚼无吞,碰到了也不会轻易放过,摘起来吃倒也可以稍解饿意。现在对比两地不同的俗称,竟觉得娘家人的叫法更贴切,毕竟这东西于我而言,其价值在于可以吃,曾经为挨饿的我止过饿,称之为"饭''似乎更能体现善良的人的感恩情怀。
这株是野生山茶,看样子去年长势不错,可今年似乎还没开始萌发新芽。现在人们生活好了,随便到哪户农家,主人都会泡上一壶滚烫的热茶待客,茶叶是每个家庭四季必备的待客物品。在几十年前可不一样,茶叶和咸鱼、豆豉、榄角等要用钞票换来的,在人们眼中都是难得享受的奢侈品,只有大户人家才会拿得出手,普通人家来了客人,只能捧上一杯热开水当作茶饮,以解客人路遥步行之渴。
外公生活讲究,年轻时在屋背山腰开垦几分荒地种了一片茶叶,每次来我家小住也不忘随身带上几两,我和哥哥有时也会出于好奇蹭外公的茶喝,虽甘滑可口,可没喝过多少茶的我们却总觉得有点苦涩。看多了外公喝茶似乎很享受的样子,兄弟俩便从山上采集茶籽在沙梨树下的空地上种了两行,两年后便采了几捧嫩芽放在锅里边炒边揉,竟也似模似样地弄得一小包茶品。外公来时,便兴高采烈地泡来孝敬他老人家。外公很高兴,望着杯中约莫看得见油腥沫的茶也不嫌弃,边喝边详细地教我们兄弟俩怎么炒茶怎么泡茶。得到外公肯定的兄弟俩便对种茶更加积极努力,春季为使茶叶长得更快,背着父母偷撒价格昂贵的尿素。从此后,客人来到家里便能喝上一杯浓浓的热茶。
这株是苎麻,家乡俗称"粗叶"。小时候,村子里几乎每家都会在菜园角落里种上一株。奶奶经常砍来剥皮编绳子给我们纳鞋底做布鞋穿。清明节前后艾叶供不应求时,奶奶还会把新长的嫩叶采回来当艾叶用,做出来的米糕跟艾叶做的味道相差不大,只是咽过喉咙时会觉得有点粗。现在家乡没有人种植和使用苎麻了,想不到在娘家县城附近的农户房屋边上还能看见这久违的亲切玩意。
踏青,祭祖,焚香膜拜,是身为儿孙的良心之举,我一直喜欢通过参与这种具有仪式感的活动来感受亲人之间浓浓的暖意,重温曾经亲历而又久违的记忆,以此来领悟世界的多姿和生活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