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phone 2019-02-26 19:03:11

乡村父老就象南方的榕树,老根发出新芽,新芽长成枝梢了,垂下的气生根又将萌芽长出新的树干,同样枝繁叶茂。
明哥在路上

春节回乡见闻 | 农村房子,你在承载老人的面子,还是吞噬年轻人的未来?

第一章:



明哥今年回到了赣西北的故乡,和家中亲戚们一起过年。


留在我记忆之中的故土,是遍地的油菜花、袅袅的炊烟、鸡犬相闻的清晨。虽然清贫,却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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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中的故乡)


春寒料峭,平日里空寂的县城热闹了起来。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迎着风雪回到故土的人们,开着各式的私家车,将县城里的各条大道、农村公路,塞得满满当当。堵车长龙,从县城的中心区域,延伸到了乡村的泥土小路。


回到家乡,记忆里白墙黑瓦的民居,在老村庄的中心位置,已经破败了,没有人愿意去翻新维护,长出了野草。


村庄的外围,各色各样、楼层不一的独栋房子,矗立在寒风之中。


以前老村庄里的民居,阡陌交通,既有统一感觉,又有门户的个性。而最近几年新建的这些独栋房子,虽然是方方正正的,但是如同砖瓦盒子一般,外墙要么是毛坯外露的灰色,要么随便涂抹了一种浓重的色彩,就如同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穿着深色旗袍,站到了你的跟前。


没有灵动的设计风格,缺乏生活化的色彩,任何两栋之间,还在刻意追求方位的错位。凌乱而又生硬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些房子,如同虚胖的、穿着艳俗的人,四肢发达,想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但是内心脆弱,缺乏内涵,眼光又是躲躲藏藏。


第二章:



刚进村不久,我就见到了阿辉。他从一栋新建的3层楼房里走了出来,迎接了我。


他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因为学习成绩不好,加上家庭条件清苦,初三年级读完之后,就随着社会的大流,前往东莞、佛山、厦门一带的电子厂打工。多年的打工经历,让他的身形消瘦,眼睛近视,皮肤有点干涩。


但是这一天,他却忙得喜上眉梢。因为独栋的3层楼房,正在进行上梁仪式。


上梁仪式,本来是以前白墙黑瓦的砖瓦式民居,竣工落成后的乡俗仪式。最近10年来,这种传统民居的架构,逐渐落伍,被钢筋水泥式的多层楼房给替代了,本来已经无梁,但是很多人家还是会仿照旧有习俗,花重金请来上梁法师,隆重地庆祝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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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是图个喜庆,但是更多地是,昭告十里八村的父老乡亲,自家的乡宅落成了。


我接过来阿辉递上的香烟,看到他的手掌,已经龟裂干枯了。烟点燃了,发出了嘶嘶的声音。我随口问道:从挖墙脚,到盖成3楼,中间经历上梁仪式,最后装修入伙,总共要多少钱?


阿辉笑开了:不多,也就50万;我这两年没有去外面打工,和老婆专心在家操心这房,这样可以省不少钱。


他领着我,沿着房子的四边走动走动,我估算了下,足足有180平米。进入毛坯的二楼,分割好了4个房间,虽然还有工地灰尘散落在角落里,但是一部分家具搬了进来,总算有点生活气息。


只是,看着空荡荡的。


“将来怎么住呢?”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阿辉。

“我爸妈在二楼,我们一家住三楼。”他回答得很干脆。


“嗯,但这也住不满啊!即使你和老婆,再生个二胎,也完全足够了。”


阿辉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情,好像打量一个外地人一样,看了我一眼。“建好了总是有用处的。大不了用来放各种家具、农具、作物呗,呵呵。你看咱们村里,谁家建房子,不要这么大地皮,至少三楼起建的?缩手缩脚的,会被人笑话。”


是啊,他说得对。我从小在这片乡村长大,他的答案,就是所有村民们的标准答案。我现在还对这个答案有疑虑,在他们眼里,才不正常。


我太了解他这些年来,在不同城市的电子厂里辗转,但是无论怎么变来变去,他的工作,始终是流水线上如同工具一样存在的一道工序。住着乌烟瘴气的集体宿舍,吃着没有油水的工餐,每天上班13个小时,需要站立8个小时以上,连上厕所都有人计时盯着。


可是,这已经耗费了他家打工存下来的7年的积蓄。等到年后弄完入住,手上可能就余留了几千块钱应急之用的。


“那手头积蓄花完了,以后父母的养老,你自家的生活,孩子上学的事情,怎么安排呢?”我问道。


“我父母才60岁,还能干个20年的农活,养活自己没问题。建这个房子,也是他们的心愿,我们忙碌了半辈子,总得置办点东西出来,让大伙看看。


孩子嘛,考虑那么远做什么?他读完初中后,如果是读书的料,就继续读;如果不是那块料,将来他自己谋生赚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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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一说,我倒是突然觉得,自己太多虑了。我赶紧狠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团浓密的白烟,让它们挡住我脸上的异样。


阿辉看到卷烟长度变短了,不失时机地又递上一根,我看到,他的右手小拇指只剩一半长度了。那是他三年前在压铸流水线上时,一不小心,被机器给碾没的。


在一阵喧闹声中,我拨开人群,站在外围,静静地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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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阿强,是村里的另一个伙伴。他打小的学习成绩,就比阿辉要好。跟明哥上了县城里的同一所中学,高考后进了省城的中医药大学,毕业之后,一直从事医疗器械产品的代理工作。


他很早就在省城安居乐业了,并且,趁着医疗行业监管不严格的红利期,发家致富了。从他在微信的“朋友圈”上,时不时出现的在澳洲、中东、欧洲旅游的风景照片,就能看出来,他已经完全摆脱了这片土地的原生约束,成为一个完整的社会人了。


但是,阿强的烦恼,一点都不比阿辉要少。


除夕前的那一天,阿强带着老父亲,从省城回到了乡村,住在7年前建好的那栋白墙黑瓦的新式民居里。


那天晚上,老父亲半宿没睡着,拉着阿强,讨论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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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老父亲下午在村庄里溜了一圈,发现这栋白墙黑瓦的民居,在村庄里,不管是占地面积,还是高度、视野上,已经被其他村民的新房子,给遮盖住了。


所以,父亲要求阿强出钱60万元,将民居老宅推翻,原地修建以钢筋水泥为材料的独栋四层楼房。


阿强很早觉察到了父亲的想法,他准备好了拒绝的理由。


“爸,我们早就在省城有2套商品房了,不管是现在一大家子住,还是将来你孙子长大了,都已经有好房子了。”


阿强话语里没有直接拒绝老父亲。父亲已经看出来了,他觉得阿强没有听懂真正的意思。


父亲拨动了下炭火,说道:“你现在还年轻,在外面折腾得厉害,不懂得家的珍贵。等到你老了,就懂得叶落归根的重要性了。”


“爸,我们现在省城住着,离公司近,离医院近,孩子上下学接送方便。我们已经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将来甭说是我,即使是你孙子,回到家乡来生活,一开始是图个新鲜感,但是肯定不会长住的。”


老父亲把眼光从炭火盆上挪开,看着阿强的眼睛说:“你是在这里长大的,你小时候放牛在泥地里翻滚的样子,我还记得。不管你在外头多么厉害,这里是你永远的根。这里也是爸的根。”


阿强自从毕业后,为了尽早在省城里立足,每天起早贪黑跑业绩,受尽了医院里采购主任的白眼,最终才建立了比较稳定的客户关系。但是这几年国家对医药、医疗行业的整顿越来越规范,行业的利润率越来越低,生意不太好做了。


他回道:“爸,我们现在手头上没有这么多闲钱。生意不太好做,你儿媳妇常年在家,没有收入,你的孙子,又是个碎钞机。这你都知道。


况且,现在这房子,完全够用,毕竟我们每年顶多回来一次省亲,平常也用不着,盖了也白盖。”


突然,老父亲把手头的炭火棒扔在地上,手臂上的青筋暴出,浑浊的嗓子,声音的调门高了几度:


“什么叫白盖?以前村里人都知道你在外面出息了,有本事,夸我这辈子好福气。


当年这房子看着是气派,但现在家家户户都是楼房,不仅占地大,楼层高,还特意建在了入村的路口,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阿强知道,父亲这辈子,不怕吃苦,不舍得穿,不舍得吃,但就是要争一口气,爱面子。“爸,我们不争这种面子。”


“不行!我活这么多岁数了,辛苦了一辈子,该得到的基本都得到了,但是年纪大了以后,就这最后一个心愿了,你不能让我老了,气还不顺。”


阿强是个孝顺的孩子,打小就是。“行,你先让我考虑几天。”


那之后的两天晚上,阿强都辗转反侧到半夜才睡着。


第四章:



老人们不理解,为什么年轻后生们,一个个离开村庄,眷恋于外面的花花世界。这些兔崽子们,诞生在这片土地上,吃着这里的庄稼长大,喝过山里的溪水清泉,无论走到哪里,都永远带着乡音。如今一个个渐行渐远,只有逢年过节才回乡一趟,不懂得落叶归根。


老人们也曾经年轻过,那个年代没人能吃饱饭,饿死人是常事,也见识过互相揭发和批斗的运动浪潮。政治运动抛弃过他们,经济危机抛弃过他们,只有这无言的土地,一直在接纳着他们,从来没有抛弃过他们。


因为这是他们奋斗了一辈子的乡土,这里承载着他们的青春、汗水,见证了他们的爱恨情仇。


即使他们终将老去,终将消逝在这片土地上,但是要有一栋乡宅,要有一座殿堂,镌刻在脚下这片土地,彰显他们的荣耀,如图腾般,供村民们敬仰。


这是他们活着的最大意义。


只要能证明自己是这片土地的征服者,终年劳作,日晒雨淋,节衣缩食,医无保障,都是可以付出的代价。


怎么来证明自己才是征服者?以前的乡宅,现在的新房,不管有没有人住,内部装饰如何,首要条件就是占地面积大,层数够高。


这是一种充满乡土气息,但是又足够原始,最具有冲击力的证明方式。


这是老人们的梦想,但是,梦想的另一面,却是绵延了数千年的从众攀比心态。如果别家的比自家的更阔气,那就超越它,从气势上碾压它。只要能达成这个目标,其他代价,都可以无条件支付。


第五章:



老人们,心心念念的是年轻后生们,终究要回到这片土地上来。他们穷极自己的内心世界,怎么也想不到,新一代人,只会越走越远。


工业化社会,对现代人的要求,早就摆脱了自给自足的原始要求,而是要低成本、高效率地融入社会大协作的熔炉之中。年轻后生们,摆脱了乡土的束缚,投身到了更自由的时代浪潮里。


这是一片终究要被抛弃的土地。


城镇化的浪潮,将年轻人口吸引到了城市;大片大片的农村里,小学校撤并,卫生院倒闭,土地被撂荒,乡土经济被打散。


逢年过节时,乡村人气重回,但是在漫长的日子里,这里只有两鬓斑白的老人,少数的留守儿童。乡土农村日渐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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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掏空了他们一生积蓄所盖的高层独栋房子,承载了他们的荣光和面子,但是在历史的时空中,终究会消逝的无影无踪。


原因不言自明。和城市里的商品房相比,在农村宅基地上所盖的房子,目前是无法自由流通、买卖的。当一件商品只有使用价值,而没有交易价值时,等待它的命运,只能是不断地折旧,最终价值归零。


而这些价值的归零,是以年轻后生们的财产为代价的。


他们摆脱了土地的天然约束,进入充分竞争的大争之世中,面临着职场升迁、住房贷款、抚育孩童、医疗保障等各种压力,咬紧牙关激流勇进时,却要被身后的农村房子,拖住他们的身躯。


明明是老人们想要自己的荣光和面子,却反过头跟他们说:我这是为你们,和孙子们,留下的一片祖业。


第六章:


阿强终究没有拗过老父亲的想法。


在乡村省亲了三天之后,全家就返回省城了。他把银行账户里的余钱,都集中清点了一下,留够了家人未来1年的生活开支,剩下的全部交付给了老父亲。


过去,舍不掉;未来,还要争取。


新的一年里,阿辉、阿强,要和中国几亿的青壮年们一样,为新的生活目标,而奔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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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2-13 14:23:01 相关讨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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